神經(jīng)內(nèi)科  顧志娟

    第一次見到老林，他安靜地躺在急診室的搶救床上，陪伴著的是他的同事。偏癱，不能說話，也聽不大懂別人的話，但看起來他似乎對自己的病情漠不關心，臉上看不出緊張或者焦急，只是安靜地躺著。他同事A告訴我，老林曾說自己是臺灣人，但來大陸幾十年，從未回家，也沒見他和家人聯(lián)系過，平時就住在宿舍里。臺胞證？身份證？醫(yī)保卡？所有能說明身份的證件全都沒有。甚至連名字，也只是知道發(fā)音而已，具體哪個字？不清楚。年紀？不清楚，可能有60歲。至于到底已婚未婚，有無子女，有無高血壓、糖尿病等病史，更是一問三不知了。

    “電話聯(lián)系人里沒有家人，全是某某經(jīng)理，打過去也不接，接了也不管�！奔痹\護士無奈地告訴我。

    聯(lián)系不到家人，怎么辦呢？老林這次是腦梗了，據(jù)他同事說工友們發(fā)現(xiàn)他走路不穩(wěn)已經(jīng)2天，說話也變少，走路還常常撞到墻，但也只是覺得奇怪，誰也沒想到他可能生病了，也許也包括他自己，直到今天他摔倒了再也爬不起來，同事A送他到醫(yī)院來。

    只能和A交代病情了，這么重，當然需要住院，可是陪護和住院費怎么解決呢？而且腦梗是會有后遺癥的，老林可能再也不能獨立行走，癱瘓的右手以后也許再無法自如地拿筷子吃飯，失語讓他無法與他人交流——他會喪失獨立生活的能力。住院費又由誰來支付呢？A知道老林的經(jīng)濟狀況并不好，別說存款，說不定還有欠款。

    我向A說明了現(xiàn)在的情況，A聽了便提出肯定要住院，還保證會交費、陪護。但是住院，我卻有所顧慮。這樣的病人，不要說住院費能不能交了，就光陪護，能指望同事們嗎，沒人陪護，他吃飯怎么辦？上廁所怎么辦？做康復怎么辦？我很疑惑，但也不能當面質(zhì)疑A的保證。這種特殊情況，還是匯報主任吧。在匯報了老林的病情和目前的尷尬局面后，我有點忐忑：收住院，可能給科室?guī)�來麻煩，不收，這么重的病情，不救治豈不違背了當初學醫(yī)時立下的希波克拉底誓言。正當我猶豫不決之時，主任表示：不管怎么說，救治病人最要緊。

    有了主任的支持，我就堅定了想法。就這樣，老林來到了十八病區(qū)。經(jīng)過精心治療，老林病情已經(jīng)穩(wěn)定。

    雖然有過保證，但同事們有自己的家庭和工作，不可能總是來陪護，對此我們也無法苛責。腦梗死治療、康復周期長，雖然老林已經(jīng)可以用手勢和含混的語言和人溝通，但漸漸地同事們也不再來了，老林再也不像當初有同事陪伴時那樣安靜了。他哭泣、憤怒、咆哮，甚至絕食。護工師傅自費為他買來飯菜，他不吃；開通綠色通道為他拿來的藥，他不吃；就連康復鍛煉，他也拒絕。他只是用不靈活的左手按著手機，徒勞地聯(lián)系久不聯(lián)系的家人，希望能有人來關心他，看望他，希望可以向其他病友一樣出院回家。但是家，隔閡著數(shù)十年無聯(lián)系的疏離，橫亙著不易跨過的海峽，籠罩著新冠疫情的緊張氣氛，怎么回？如何回？何時回？

    面對情緒不穩(wěn)定的老林，除了藥物上的支持，我們只能抱著心中無限的同情給予安慰。人在生病的時候總是格外脆弱，沒有家屬的陪伴，至少由我們來帶給他一些溫暖。主任勸慰老林繼續(xù)接受治療，同時各方聯(lián)系，希望為老林找到一個依靠；護士長溫言細語，安慰不愿吃飯的老林，為他帶來更可口的飯菜，為他買來鞋子，鼓勵他坐上輪椅，好到窗前看一看外面的風景；各位護士們輪流為他帶來不同風味的飯菜，希望他早日養(yǎng)好身體，能夠走出心中的陰霾。老林的情緒逐漸平穩(wěn)下來，甚至露出了笑容。

    也許是接受了身體殘疾的事實，也許是終于適應了病區(qū)的生活，也許只是單純的藥物治療效果，總之，老林開始吃藥吃飯，開始愿意做康復鍛煉，開始坐著輪椅在病區(qū)里活動。他會來到護士站，試圖用含糊的語言和護士們交流玩笑，有時候還會請護士們幫他訂外賣改善伙食，護士們有好吃的也不忘給老林留一份，還總是貼心得給他方便進食的食物，因為固執(zhí)而要強的老林雖然右手不方便，但總是不愿意麻煩別人。就這樣日復一日，遠離故鄉(xiāng)、遠離家人、遠離朋友，似乎出院無望的老林，變成了十八病區(qū)的一份子。

    更多時候，老林坐著輪椅，看著窗外的高樓大廈和天空白云，微風吹拂他有些凌亂的頭發(fā)，癱瘓的肢體無力地擱在輪椅上，病員服在他身上顯得空空落落。那時的他，在想些什么？記憶中已經(jīng)模糊的故鄉(xiāng)？少年時曾經(jīng)相處的家人？我們誰也不知。

    時間從春寒料峭的3月來到綠樹蔭濃的5月，老林的發(fā)小得知老林住院，特地來醫(yī)院看望他，終于點燃了老林回家的希望。在其發(fā)小的牽頭下，在區(qū)臺協(xié)、院部的支持下，“幫助林先生返回臺灣”微信群成立了，各方群策群力，既有幫忙辦理相關證件、安排返臺行程、聯(lián)系家人這樣的大事，也不忘添置衣物、完善新冠核酸檢測這樣的細節(jié)。

    不經(jīng)意間，已是桂花飄香的晚秋。在十八病區(qū)度過了整整7個月之后，于涼風蕭瑟的初冬來臨之前，老林終于將登上返臺的飛機，回到闊別數(shù)十年之久的家鄉(xiāng)，回到陌生又熟悉的親人身邊了。

    葉建英護士長和彭朵朵護士為老林最后一次理發(fā)。干干凈凈的老林，容光煥發(fā)。

    再見，老林！保重，老林！祝福，老林！